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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王子十八人,成年者十三人,已封王者八人。還有一位郅師耆王子,不久將封為右逐日王。烏珊單於當年自立為王,與諸單於爭鋒,乃依托麾下諸部支持。單於所娶閼氏,皆來自強族,已封王的王子,亦皆有外家倚仗。而王庭之內,強族爭鬥已久,對單於之位虎視眈眈。單於雖已將長子屈渾支立為繼任,亦難擋各部野心。”她說罷,停了停,又道,“妾在匈奴雖居八年,未出漠北,見聞囿於王庭之內。陛下問匈奴之事,妾愚見只得如此。”

皇帝不置評論,忽而問,“朕聽聞,卿方才所說的郅師耆,母親是位漢人?”

徽妍道:“正是。”

“這位王子,年幾何?”

“郅師耆王子今年剛滿二十二歲。”徽妍道,“其人聰穎過人,單於十分喜歡他。”

皇帝頷首,一笑,“如卿所言,朕只消在長安坐等匈奴大亂便好了,是麽?”

“妾並非此意。”徽妍忙道,“匈奴人逐水草而生,居無定所。王庭生亂,諸部作鳥獸散,若往南流竄為寇,亦是大患。閼氏亦是這般想法,去世前仍常與妾說起,憂心蒲那王子與從音居次安危。”

“哦?如女史所見,一旦大亂,朕當派兵攻入王庭了?”

徽妍面色一變。她沒想到皇帝竟會跟自己說這些,忍不住擡眼,看了看他的臉色。只見那張臉上,神色平靜,看不出什麽。卻是那雙眼眸,盯著自己,目光中有些許似笑非笑的意味,讓她忽然想起從前。

心的驀地地緊張了一下,徽妍忙收回目光。

她想了想,收起心思,伏拜在地,“陛下,妾不過女史,軍國大事,未敢置評。”

沈默片刻,前方傳來一聲低低的笑。

“卿不必過謙。”只聽皇帝的言語和緩,“知烏珊王庭之人,莫過閼氏。女史為閼氏左右,漢庭之中,無人可比。女史之意,朕已知曉。卿不願戰事危及王子與居次,是麽?”

徽妍聽得這話,心底糾結了一下,還是開口道,“陛下,自公主嫁入王庭,漢匈之間已休戰八年。王子與從音是公主兒女,年幼喪母,妾所願者,唯二人平安,望陛下憐憫。”

“女史不必多慮,”皇帝道,“他二人也是朕的外甥。”

徽妍心底舒一口氣,向皇帝拜謝。

皇帝不再繼續說這些,卻也沒讓徽妍退下。

他向徐恩招招手。

徽妍驚訝地看到仆人端著食盤進來,放在她面前的案上,裏面是一些精細的長安小食。

“說了這麽許久,卿也該餓了。”皇帝道,“用些膳再回去。”

徽妍忙道:“妾方才已經用過膳……”

“不必推卻,”皇帝不緊不慢道,“卿方才未吃許多。”

“妾不餓……”

“是麽?從前在宮學,卿不是每隔兩個時辰就要去禦膳中討小食?”皇帝悠然道。

徽妍結舌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她就像一個被捉了現行的小賊,耳根隱隱發熱。腹中卻十分適時地骨碌了一下,似乎在提醒她,皇帝說的一點也沒有錯。她沒說話,看了看盤中,只見那些小食的模樣十分誘人,頗有宮中的品相。

再看看皇帝,只見他倚在憑幾上,瞅著自己,唇角帶起的弧形有一絲玩味,似乎萬事都在他意料之中。

徽妍終於想起來,他這模樣像什麽了。

像一只狐貍。

☆、歸田

? 盛情難卻,或者說,被人點破了底細,也實在沒有什麽好裝的了。

徽妍向皇帝再一禮,道,“多謝陛下賜膳。”說罷,她大方地提箸,低頭吃起來。

皇帝也不閑著,順手拿起剛才看了一半的奏章,繼續翻閱。

室中只剩下微不可聞的進食聲,還有簡牘翻動之聲。

這氣氛,實在詭異。

徽妍吃了一會,忍不住擡眼,瞥見皇帝正審閱奏章的側臉。他很專心,似乎全然沒把她當一回事。臉上沒什麽表情,就像從前徽妍在宮裏遇到他的時候一樣,木無他人,自帶幾分冷峻之氣。

她不知道這位陛下是不是時常像現在這樣,讓臣子在面前用膳,兩不相幹,毫無規矩。若放在先帝之時,那是想都不敢想。

正胡思亂想,她瞥見皇帝伸手拿茶杯,連忙垂眸,裝作一心一意用膳。

“回到長安,卿有何打算?”她忽然聽皇帝問。

擡眼,皇帝沒看她,仍然翻著簡牘,“朕出來之前,宮學中來報,說還缺女史,重入宮學如何?”

徽妍略一思索,道:“稟陛下,妾未敢擅定。”

“哦?”

徽妍道:“妾自離家,至今已八年,父親去世,手足皆歸故土。臣欲返弘農,探望母親兄妹,日後之事,還須與家人商議。”

皇帝看了看她,少頃,頷首,“如此。”

說完之後,皇帝沒再多說什麽。

沒多久,徽妍吃完了,看皇帝的模樣也不像還有什麽事。她向皇帝稟了,自請告退。

皇帝不再留,讓她下去。

徽妍行了禮,轉身正要走,卻聽皇帝將她叫住,“女史。”

徽妍忙轉身。

皇帝看著她:“王太傅之事,朕甚為痛心。”

徽妍楞了楞。

“朕亦曾受王太傅教誨,女史家中若有難處,告知朕便是。”

徽妍不知道該如何回答,只得低頭道,“謝陛下。”說罷再禮,告退而去。

*********

使臣們已經覲見過皇帝,不必隨行,於是沒有在朔方多做停留。

第二日,他們收拾一番,即動身回長安。徽妍與戴松別過,與李芝和梁妙一道登車。

送行的人和朔方城的街市房屋被擋在車幃之外,車馬轔轔啟程,再度踏上歸途。

“陛下不與我等一道回長安麽?”

“要是同行就好了……”

“陛下還有正事呢,聽說要去別處巡邊。”

“帶上我等多好,我可不介意……”

路上,李芝和梁妙仍樂此不疲地說著皇帝,笑嘻嘻的,又問徽妍,“女史,聽說昨日陛下召見了你,說了什麽?”

徽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,莞爾,“不過問些匈奴之事。”

“陛下真是辛勞啊,出一趟來還要操心匈奴。”

“我昨日聽宦官說,陛下還未立後,後宮都是空著的,想來在長安也沒什麽意思。”

“啊,真的?為何?”

“我也不知,只知道陛下當皇子時娶過王妃,但那王妃沒多久就薨了,許是念舊呢……”

“啊,那陛下必定十分寂寞,要是準我留在宮中陪他就好了……”

兩人說著,又開始竊竊笑開,臉上盡是小兒女般的快樂。

徽妍看著她們,卻不由地又想起昨日。

皇帝對她說,他很為她的父親痛心。徽妍回味著那些話,至今仍說不清滋味。

父親確實曾經教導過皇帝,在他當太傅之前,先帝曾經讓他到宮學裏教課。那時徽妍還沒有進宮學,不知道詳細如何,不過父親回到家裏,曾經誇讚二皇子聰穎,若肯用心學習,定是諸皇子翹首。

今日在皇帝面前,徽妍曾受寵若驚。得了他最後說的話,忽而平靜下來。皇帝對自己的關懷,是出於對父親的感念,那麽也就無可厚非了。

徽妍望著夜幕中的星光,心中欷歔。

世事常常出人意料。父親教導過幾乎所有的皇子,但他也許不知道,最後竟是最頑劣的那個學生做了皇帝。

他成為皇帝的過程,似乎與徽妍的家族無關。

徽妍當年離開京城之後不久,太子因忤逆觸怒了先帝。王兆身為太子太傅,因為教導太子失職,被皇帝罷官奪爵,徽妍的兄長王述也受了牽連,被免了官職。王兆本就身體抱恙,此事之後,一病不起,沒多久就去世了。一家人再也無心留在長安,帶著王兆的棺木,一道回了弘農。

戴松說得對,他們一家人算是因禍得福,避開了後來那場可怕的動亂。

但也就是動亂發生之後,徽妍才漸漸懂得了當年父親那番話的玄機。

皇帝並不喜歡太子,且忌憚董氏,王兆從擔任太子太傅那日開始,便已經無可避免地被歸入了董黨。徽妍了解父親,知道這並不是他的本意。王兆出身平凡,生平最大的願望,便是成為三公重臣,光耀家族,蔭蔽子孫。太子是嗣君,所以當初在他看來,擔任太傅並無不可。等到董氏和李氏爭端日顯,王兆回過味的時候,已經太晚。他知道先帝對太子不滿已久,這些不滿,首先會落在自己這個太傅身上,而徽妍若是在那時成為太子妃……至此,徽妍至少已經明白,父親所謂的兇險,指的是什麽。

“你做女史,是太傅親自向先帝求的。”最後,還是閼氏告訴了她實情,“先帝雖不滿太子,亦早有廢太子之意,卻因礙著董氏,不會對太子下手,而旁側之人則必受遷怒。太傅若想抽身避禍,只能向先帝表明無意參與董氏之事。彼時你已選入宮中,退無可退,最好的出路,便是讓你做我的女史。徽妍,你細細來想,單於有求於漢庭,便不會虧待你我,你可保性命無虞;而當時女史無人肯做,太傅薦了你來,是功勞一件。同是對太子下手,少師張珣拘死於獄中,而太傅不過革爵去職,為何?先帝還是念了情。”

……

這些事,長久以來,一直壓在徽妍的心頭。她很想去問父親,事實是否果真如閼氏所言?但她知道,自己已經錯過了機會。當年在長安,父親送她登車的時候,曾對她叮囑了好些話,好像要把能說的都說完似的。可徽妍那時滿心怨懟,全然不想聽。她還記得當車馬走起來的時候,她回望,父親的身影一直留在那裏,像石雕一般……

徽妍閉了閉眼,深深吸了一口氣,再緩緩吐出。

隱隱發疼的胸口,似乎好受了些。

“……徽妍……”她還記得,自己哭著去求父親把自己留在長安的時候,他曾苦笑,“若讓為父再選,為父必然不去想什麽拜相封侯,就算帶著爾等一輩子在鄉間守著祖產碌碌無為,也強似長安這汙濁是非之地。”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侍臣們從朔方出發,沿著當年去匈奴的路往回走,一路所見風物,有的無改,有的大變,教人觸目感嘆。

回到長安,侍臣們受到了很不錯的接待。大鴻臚親自來見他們,還帶著朝廷頒下的賞賜。侍臣們,凡男子,賜爵三級,張挺賜爵五級;凡女子,賞帛七十匹,徽妍百匹。除此之外,還有金銀田地等物不一,侍臣們皆心滿意足。

出塞八年歸來,眾人對後事也各有考慮。

使臣們,有些是長沙國人,如高坦之,自然要回鄉;有些是京畿人士,如李芝和梁妙,自然也留在京畿。張挺本是宦官,雖有家人,將來也還是要回到宮中。

“女史,你還是要去弘農麽?”李芝問徽妍。

徽妍頷首:“正是。”

“還回來麽?”梁妙道,“女史,你去看了家人,還是回來吧,長安多好……”

“爾等啊,心裏都盼著回家找個郎君,卻勸女史莫回家,是何道理?”張挺笑罵道。

李芝和梁妙臉紅,嗔笑地走開。

徽妍也笑。

張挺看著她,略一思索,卻道,“女史,你果真決意不回京城麽?”

“怎會不回?”徽妍道,“弘農離長安不遠,我若想你們了,自然會來探望。”

“女史知曉老夫所指並非在此。”張挺嘆口氣,“女史才學,我等無人不曉,陛下亦賞識,若留在長安,女史大有可為。若困於弘農,此生便埋沒鄉野,豈不可惜。王太傅若在世,恐怕亦不讚成。”

皇帝那天召她詢問匈奴的事,不是秘密,徽妍聽得這話,少頃,苦笑答道,“多謝內侍關懷,只是妾久別家人,母親身體老邁,總該陪伴在側。再者,若家父在世,只怕頭一個要妾回鄉的人,就是他呢。”

與使臣們道別之後,徽妍定下回弘農的日子,遣人先送去了信。

徽妍從小生長在長安,對這裏有許多的回憶,還有許多友人。但回來許多日,她沒有登門拜訪誰,也沒有人來拜訪她。離開長安之前,她特地去了一趟從前的家宅。只見門庭還是原來模樣,出入的人卻全然陌生。守門的仆人見徽妍站在門前,不明所以地打量過來。徽妍不想再逗留,轉身離去。

在匈奴的時候,兄長曾在信中告知她,他們決定回鄉。她的父母和家人,都已經不在這裏,長安已經不是她的家。

除了些行李,什麽也沒有。張挺等人倒是有些門路,給她備了車,還派了車夫護送。

離開長安的那日清晨,天灰蒙蒙的,似乎要下雨。徽妍沒有打擾任何人,讓車夫將自己的行李裝在車上,登車離開了客舍。街上還沒什麽人,馬車緩緩走過她曾經熟悉的街道,留下轔轔的聲音,消失在煙柳和城門的盡頭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*

往弘農的道路不算順暢,下過雨,許多地方十分泥濘。幸而車夫十分了得,緊趕慢趕,五日之後,終於到了弘農陜縣。

王氏世居陜縣,這個地方,從前父親祭奠祖先,徽妍曾經跟著來過。不過次數不多,如今此地在她看來,依舊十分陌生。進入地界之後,才到第一個驛站,馬車就被人攔住。

“冒問一句,車內可是王氏的女君?”徽妍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
她忙拉開車簾,只見幾人站在路旁,她認出了其中之一,正是掌事曹謙。

兩相照面,徽妍與曹謙皆是驚喜。

“女君!”見禮之後,曹謙激動不已,“主人得了女君的信,原想去長安接女君,可女君說已經上路,只好讓小人守在此處,凡有長安過來的車輛,皆問上一問!小人在此守了三日,都不見女君蹤影,昨日主人還說恐是走錯了,要派人往別處驛站問呢!”

徽妍亦是高興,問他,“我兄長在何處?他們都好麽?”

“都好都好!如今可都都等著女君回去呢!”曹謙笑瞇瞇的,讓隨行的仆人打點車駕,一道上路。

王氏的老宅不在縣城之中。

這個家族,在當地原本一般,徽妍的祖父,所有家產加在一起,統共幾十頃地。他生了五個兒子,最有出息的是王兆。

王兆喜愛田園景致,當年為官時,在家鄉另購了田產,建了新宅,預備告老之後回來養老。沒想到,如今成了家人唯一的居所。

暮春時分,土地早已開耕,放眼望去,嫩綠一片。一行人沿著鄉間的道路,穿過田野,路過鄉邑,日落時分,徽妍終於望見了那片似曾相識的屋舍,桑林環抱,白墻青瓦。

徽妍撩著車幃,知道自己思念多年的家人都在裏面,心情不禁澎湃難抑。可還未到近前,她聽到一陣急促的犬吠,一個僮仆見到車旁的曹謙,忙奔過來,氣喘籲籲。

“管、管事!”他上氣不接下氣,“那田、田康……又來了!”

曹謙面色一變。

徽妍見他們這氣氛有異,疑惑地問,“出了何事?誰是田康?”

曹謙看向徽妍,神色不定,少頃,道,“稟女君,這田康,是債主。”

☆、償債

? “債主?”徽妍吃一驚,“什麽債主?”

曹謙面有難色,道,“是弘農的債主,主人去年向他借了兩萬錢,近日天天來要債。”

徽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還要問,曹謙道,“女君,詳細之事,小人一個家仆不好多說,女君還是問主人吧。”

曹謙所說的主人,是徽妍的兄長王璟。父親去世之後,由他掌家。

父親雖被削爵免職,留下的家產卻不薄,這一點,徽妍自己心中有數。弘農的生活定然師比不上長安,但以自家的財力,萬萬不至於要向人借錢。

疑慮重重,徽妍的心吊起來,到了門前,也顧不得讓人通報,直接下車入內。

還未進門,她就聽到有聲音從裏面傳出來。

“田公,今日我家中有事,改日再議……”

“改不得。王公,你我立契時,約定今年二月償清,可如今已經四月,加上緡錢,共是兩萬四千錢。”

“兩萬四千錢!”這是長嫂陳氏的聲音,“怎會如此!田榮,你明知曉這錢並非我家所借!”

“確非王公所借,可陶紳如今不知去向,借契上寫得明白,王公師保人,在下不向王公討要,向誰討要?”

王璟氣急,正要怒斥,忽而見徽妍走了進來,面色一變。

“出了何事?”徽妍冷冷地看著那個叫田榮的人,“足下何人?”

她做女官多年,雖一身布衣,亦自有威儀,田榮被她逼視,一時竟有些愕然。

徽妍審視著這田榮,只見生得方面大耳,眼小如鼠,身上雖錦衣金帶,卻活脫的俗氣,不掩奸相。

“徽妍……”王璟神色不定,顧不得見禮,忙對陳氏道,“你先引徽妍去見母親。”

陳氏明了,緩和了神色,對徽妍道,“小姑一路勞頓,且隨我入內……”

“長嫂且慢。”徽妍卻拉住她,再轉向田榮,“足下說我家簽你錢,可有借契?”

田榮打量著她,笑了笑,“原來是王女君。在下敢來要債,自有借契。”

“還請一觀。”

“一觀?女君莫非要還錢?”

徽妍不答,卻道,“足下來討債,莫非不帶借契?”

田榮猶豫片刻,讓從人將一塊木牘拿出來,呈在徽妍面前讓她看,但不許碰。

徽妍看去,只見上面寫著,一個叫陶紳的人向田榮借債兩萬錢,為期一年,緡錢什二。落款處有陶紳的名字和指印,保人王璟的名字,也有指印。徽妍看著,心中一沈。

“徽妍,”王璟忙解釋道,“這些錢是為友人借的,但他不見了蹤影……”

“兄長,那字跡與指印,確實是你的麽?”徽妍問。

王璟面有愧色,頷首,“正是。”

徽妍心底嘆口氣,對曹謙道,“曹掌事,我行囊之中,有些財物。去取這契上的數來,還與債主。”

曹謙忙答應,匆匆走開。

田榮聽得此言,驚訝不已,笑逐顏開,向徽妍作揖道,“小人早知府上明理!多謝女君!”

徽妍不與他多說,待曹謙取來錢物,只見都是黃澄澄的金子,足有二三斤。徽妍看著曹謙稱量分割,交與田榮清點,無誤之後,道,“借契還請還來。”

田榮忙不疊地讓從人將借契奉上。

徽妍收了,轉向兄嫂。

二人神色覆雜,王璟十分過意不去,“徽妍……”

徽妍微笑:“兄長不必多說,母親他們在何處?”

********************

這處家宅是徽妍的父親親自定下的造式,有前庭、前堂、幾處宅院以及後園,工匠都是京城過來的,用料做工皆上乘。

晚風徐徐,帶來庭院中月季的香味。徽妍跟著兄嫂來到母親戚氏的宅院中,只見屋裏已經亮了燈,傳來小童歡笑之聲。

戚氏今年五十多歲,正在後宅教女兒用織機,三個孫子孫女則在房中玩耍,十分熱鬧。見徽妍回來,戚氏高興不已,卻又老淚縱橫,抱著她大哭一場,眾人勸解一方才罷住。

“怎這麽慢?”她埋怨道,“家人早來報你已到陜縣地界,你兄嫂說要迎你,出去了許久不見回來,我差點等不及要去看。”

王璟夫婦臉上有些尷尬,徽妍忙道,“是我路上耽擱了些,母親,如今不是到了?”

戚氏露出笑容。母女分離了八年,戚氏拉著徽妍的手不肯放,看著她,似乎怎麽也看不夠,問她路上如何,在匈奴可曾受人欺負。

徽妍依偎在母親懷裏,亦是許久未有的溫暖,擦著眼淚一一答來。

“八年,簡直似做夢一般。”戚氏說著,眼圈又發紅,“想你當年離開時,不過縈一般年紀,如今你歸來,縈已經長大,母親亦兩鬢蒼蒼。徽妍,母親總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,你父親去時,亦總念著你……”

說到難過之處,眾人又垂淚。

徽妍的妹妹王縈今年已經十五,雖稚氣未脫,卻已是亭亭玉立。對於徽妍,她只有些約摸的印象,如今相聚,她望著這位姐姐,眼裏更多的是好奇。弟弟王恒,如今卻不在弘農,母親告訴她,王瑱到雒陽求學去了。

就算父親去世,王瑱不在,這仍然是一個熱鬧的家庭。王璟夫婦,生育了兩男一女,大的八歲,中間的五歲,最小的才三歲。一番傾訴之後,徽妍取來將自己在長安置辦的禮物,送給家人。眾人皆是歡喜,孩子們得了玩具,高興不已。王縈兒時離開長安,對那裏也已經不太熟悉了,看著姊姊送給她的物件,愛不釋手。

看著眾人喜氣洋洋,徽妍心中亦是滿足。此情此景,若在幾個月前,她簡直想都不敢想。

戚氏拉著她,讓她說在匈奴的事,徽妍說起閼氏和她的兒女們,還有匈奴的風俗。眾人聽故事一般,津津有味。

“瑜主這般堅強女子,竟早早離世,實為可惜。”戚氏嘆道。

陳氏笑著小聲道:“姑氏莫忘了,若非如此,小姑如何歸漢?”

戚氏恍然了悟,忙道,“正是正是,老婦真糊塗了!”

徽妍在母親房中一直待到夜深時分,直到哄了母親睡去,才起身離開。

才出房門,卻見王璟立在外面。

“徽妍,”面帶愧色,低低道,“難為你了。”

徽妍知道他還放不下那借債的事,忙道,“兄長不必掛心。”

“徽妍,你不知曉。”王璟嘆口氣,“今日若非你,此事只怕無法收拾。”他停了停,道,“徽妍,家中已經無多少餘財可用了。”

饒是已經有了些準備,聽到這話,徽妍還是吸了一口涼氣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徽妍先前的想法沒錯,王兆去世時,留下的家財的確可觀。一家人回到弘農之後,也過了幾年殷實的日子,吃用不愁。徽妍的母親年邁,管不了許多事,家中全由王璟夫婦當家。

王璟繼承了父親的性情,寬厚通達,而妻子陳氏亦是長安富貴之家長大,溫柔賢良。夫妻二人掌家,伺候母親,照顧弟妹和兒女,俱是周到。且待人和氣,親戚友人有求而來,必慷慨相助。

近幾年,弘農的年景不太好,尤其前兩年,遭過一次大蝗災,顆粒無收。徽妍的父母兄嫂,過慣了長安的日子,生活開銷一直不小。來到弘農之後,雖已經有意節省,但偌大一個家,光仆婢就有三十幾人,支出仍是大數。可他們已經沒有了朝廷的俸祿,而父親留下的田產,並不足以支撐這些。所以,家裏一直在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,以至於家中餘財日漸消耗,捉襟見肘。

而今日之事,因由乃在去年。王兆從前有一位同鄉,叫陶紳。此人曾到長安家中做過幾回客,王璟認得。去年,陶紳從長安來,說自己的家宅在大亂時被毀壞,一家人沒了著落,只得與弘農的田榮舉債。可田榮說他無資財可抵,不肯借,所以他只能來求王璟為他做保人。王璟覺得此人是家中舊識,當不會有詐,便應承了此事。不料,一年過去,債主來要債,去尋陶紳,卻怎麽也尋不到了。債主緊逼,而家中錢財都借了出去,這兩年維持上下生活,庫中的餘財也所剩無幾,王璟若要還債,只得變賣那點田地。

“陶紳說,他在扶風還有田產,只是來不及處置。他得了錢安置了家人,便將田產典賣,得了錢就還我。”王璟說罷,苦笑,“徽妍,父親將家交與我,實為下策。你知曉的,我只會讀書。”

徽妍聽著,只覺太陽穴隱隱發脹,也只得苦笑。

王璟說得沒錯。自己的兄長,如何性情,她是知道的。

“兄長所欠債務,除了這個田榮,還有別處麽?”徽妍問。

“沒有。”王璟忙道。

徽妍松一口氣,再問,“這些事,母親知道多少?”

王璟道:“母親身體不好,我不敢稟報許多。”

徽妍心中有了數,頷首,“如此,我知曉了。”

“你欲如何?”王璟有些猶疑,“徽妍,你若是要去求諸位叔伯相助,大可不必,我見他們並非好相與之人。家中也並非十分艱難,實在不行,將奴婢賣去些也好。”

“兄長且寬心。”徽妍笑了笑,“我可是從匈奴歸來的女史。”

☆、家宴

? 徽妍回了家來,第二日起身,便去拜祭了父親。

王兆的墓,就在離家不遠的一處樹林裏,旁邊種滿了他最喜歡的竹子,鳥鳴聲聲。

徽妍眼圈紅紅,將一碗父親最愛的梅子酒灑在墓前,看著碑上的字,忍不住哭泣起來。

戚氏將她擁在懷裏,哽咽道,“你父親常說,此生最大的憾事,便是再見不到你。如今你給他敬了這酒,他便也安心了。”

徽妍伏在她的肩上,許久,點點頭。

王家許久沒有操辦過喜事,如今徽妍回家,眾人皆是高興。為了給徽妍接風,戚氏令王璟設宴,派仆人到各家親戚那裏通報,邀他們到府裏來聚宴。

日子就在明日,上上下下都忙碌起來,殺牲的殺牲,置辦的置辦,到處師忙碌的仆婢。

徽妍卻一直待在屋裏。

她找到曹謙,向他要來賬冊,想將家底摸索得清楚些。

賬冊上寫得十分明白,父親留下的財產,除了這屋宅,另外就是二十頃地。父親是個喜好風雅的人,當年買地,全然首選風景優美之處,故而這田莊四周,有桑竹環抱,溪水點綴,小丘如畫,唯一的缺點是土質不佳。曹謙告訴徽妍,因得如此,就算在稍好的年景,佃戶交來的租收也並不可觀。

徽妍在冊上看到,他們家遷回弘農以來,最大一筆開銷是剛來的時候修葺屋宅。此間的房屋閑置多年,要重新整修,王璟為了讓家人住得舒服些,在此事上花了十萬錢。其餘開銷,與之相比並不算大,但積少成多,加起來也是大數。

她還看到一些借出去的錢,名目上寫的是各家叔伯親戚,少則一二千,多則上萬,不禁皺了皺眉。

“叔伯們也來借錢麽?”她問。

“借過。”曹謙道,“前兩年蝗災時,弘農物價漲得狠,時常有叔伯親戚說無錢可用,上門來借些。”

“可有借契?”

“無。”曹謙苦笑,“女君,你知曉知道主人為人,那都是至親……”

呵呵,至親。徽妍在心中冷笑,不說話。

她們家可能有些窮親戚,但絕不是這些叔伯。

當年徽妍還在長安的時候,他的祖父就已經去世了。王兆當時任太子太傅,過得最是富貴,為人也慷慨。分家時,王兆只要了些父母不值錢的遺物做念想,其餘全由四個兄弟們處置。

所以在弘農雖是他們一家人的故鄉,王兆卻沒有從父親那裏繼承到任何田產。如今傳給兒女們的田宅,都是他自己出錢另購的。據她所知,幾位叔伯分到的田地,最少也有十頃,且都是良田,說不定如今家境比王璟這邊還好。

徽妍看完,感到事態嚴峻。

她這些年攢下了些錢財,朝廷的賞賜之物也算豐厚,用來支撐家裏的生活倒不是難事。可若是仍然這般過下去,只怕多少錢財也遲早會用盡。

徽妍閉了閉眼睛,覺得心煩意亂。

“二姊?”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,徽妍睜眼,只見是妹妹王縈。

她梳著總角,手裏捧著一只食盒。

“縈,你怎來了?”徽妍打起精神,坐起來。

“庖廚中剛做了米糕,我想你應該也餓了,帶些來給你。”王縈說著,打開食盒。

徽妍看去,只見裏面果然盛著些新鮮的米糕,還冒著熱氣,不禁莞爾。

“你還記得?”她輕聲道。

“我不記得誰還會記得?”王縈得意地說,眼睛亮晶晶的。

……從前在宮學,卿不是每隔兩個時辰就要去禦膳中討小食?

不知為何,徽妍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聽到的那句相似的話,不禁楞了楞。

“吃吧。”王縈拿起一塊米糕,塞到她手裏。

徽妍咬一口,溫香軟糯,不禁心滿意足。

說來,她和這個妹妹,從前一直很親密。徽妍大王縈九歲,王縈識字都是徽妍教的。在長安的時候,徽妍無論做什麽,王縈都喜歡跟在她後面,包括時不時去庖廚覓食。徽妍曾經覺得照顧她很煩,常常躲開她,自己去玩。但是到了匈奴之後,她又時常懷念王縈眼巴巴跟在自己後面的樣子,後悔自己不珍惜。

她把王縈拉到身旁,一起吃米糕。

“你平日在家做什麽?”徽妍問。

“看書。”王縈說。

“真的?”

“假的。”王縈吐吐舌頭,小聲道,“我會關上門,翻窗出去玩,二姊,你千萬莫告訴兄長。”

徽妍笑起來,抱了抱她。

“二姊,”王縈埋頭在她懷裏,低低地說,“你不會再走了,是麽?”

“不會了。”徽妍撫著她的頭,“我再不會離開你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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舉辦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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